张潮问道:“你来美国超过10年了,有没有想到过写一个‘美国故事’呢?或者至少是‘中国人的美国故事’?”
黎翊云沉默下来。
张潮道:“文学史上,并不是没有深耕一个题材的作家,但这些作家几乎都不是用‘恨’与‘痛苦’来驱动自己持续做这件事。”
黎翊云脸色一滞,有些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我只会写这些?”
张潮这时候的脸色变得冷峻,有些玩味地道:“因为美国人只爱看这些。”
这时不仅黎翊云,就连苏珊,和过道上的大卫·米勒的脸色都变了,张潮这句话似乎一下就戳破了东西,让一些潜规则被赤裸裸地揭露了出来。
张潮道:“作为异国作家,你在美国读者和书评人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一个‘反叛者’‘逃离者’‘批判者’……这些标签会牢牢钉在你的身上,很难取下。
他们会鼓励你创作更多‘抨击体制’‘揭露真相’的,然后为你献上赞美。但是一旦有一天你厌倦了,你说‘我要写点别的东西’,那会怎么样呢?”
黎翊云脸色煞白,喃喃道:“詹姆斯不是这么说的……”
张潮好奇问道:“詹姆斯是谁?”
黎翊云道:“他……他是我的写作导师。他告诉我,现在西方的作家太过于关注‘个人’,丧失了对‘集体的声音’的描述能力。
而这种能力,还存在于‘中国’和‘日本’这样国度的作家当中。他让我珍惜……”
许蕊雅这时候补充道:“他说的应该是詹姆斯·麦弗逊,黑人作家,也是爱荷华写作工坊的毕业生,是第一个拿到普利策奖的黑人。”
张潮点点头,道:“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作者和读者同样如是。当你的创作被狭窄地定义时,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像一头奶牛一样,不断反刍自己的痛苦,然后挤出他们想要的风味的牛奶……
哦,对不起,这个比喻有些刻薄了。”
黎翊云摇摇头,道:“感谢你的坦诚。或者你说的是对的……你的意思是,我也许就是无数个‘流亡美国的异议者’中的一个?”
张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对大卫·米勒道:“咖啡都喝两天,我实在受不了。下一站买点茶叶吧?茶包也行。”
大卫·米勒正听两人的对话入神,闻言匆忙用手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知道了。
张潮这才转头对黎翊云道:“是不是不是由我来决定的,而是你自己。我知道有些作家,像你前面提到的某位,那是当成了终身奋斗的事业,是支撑他创作的原动力,那无所谓。
可是你呢?能用恨与痛苦,支撑自己往后几十年的写作吗?”
接着又道:“你厌恶规训,逃离‘笼子’,但规训在任何社会和文化当中都是存在的。就像美国的文坛,让来到这里的作家,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些陈旧的故事……”
黎翊云良久不语,忽然道:“我更希望听到你对我的技术性的评价。——据我所知,你是一个技巧型的家。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张潮这时候露出了真诚的笑容,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道:“我觉得你总是太着急地将笔下的人物扔到毁灭性的灾难当中,试图通过将他们的人生简单的毁灭来展现时代的残酷。
但是并不是生活的简写版,当你为一个人物注入了灵魂以后,那他自有其行动的逻辑和与命运的互动,不应该每个人都是被简单地毁灭掉。
这样会让我这样的读者怀疑你并不关心如何呈现一个生动的故事和一些真切的人性,而只是将自己预设的意识粗暴地投喂给了读者。
这种阅读感觉并不美好。它既没有传统扣人心弦的曲折变化,也没有现代主义对人幽微内心的全面展现。
它更像是一副由孩童的涂鸦、少年的日记和成年人的呓语拼接起来的装置艺术品,有一些精彩之处,但整体上形式大过了内容,过于饱满和频繁的象征使用,也让我读起来感到疲惫。”
黎翊云一笑,道:“所以其实我没有他们夸得写的那么好,是吗?”
张潮道:“可能,也没有我说的这么不好。”
黎翊云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说是人生的一剂解药,你觉得它能真的能治好病吗?”
张潮想了想,道:“确实是人生不幸的解药,但也是毒药。什么药吃多了,都是毒。”
黎翊云忽然用中文说了一句:“‘是药三分毒’,对吗?”
张潮笑道:“很准确。”
黎翊云笑了起来,不再是苦笑、(自)嘲笑,或者礼貌性的微笑,而是一种释然的笑容,就像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张潮也不再说话。今天和黎翊云的对话,让他感觉到疲惫无比又启发颇多。
最早开始看许蕊雅翻译的这位燕大的“师姐”的作品时,他确实觉得又是个千篇一律的“流亡作家”。上一世他就不爱看这些作家的作品。
但是具体和黎翊云接触下来,除了一开始有些辞锋上的较量以外,后面的讨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黎翊云甚至敞开了心扉,聊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痛苦……
这让张潮忽然有了一种警惕——原来当家庭或者其他个人经历带给自己的痛苦无法排解,也无法说服自己与命运和解的时候,就会把这种痛苦归咎于更大的人群。
从“时代的悲剧”角度来解释自己的不幸,算是一种……本能?
黎翊云这样的作家,从个体角度上衡量,与街边的小酒馆里喝的醉醺醺以后抱怨社会不公、世风日下的失意中年男人并没有不同。
但是作家那种敏感而骄傲的内心,会把这些情绪异化为独一无二的感受,并且说服自己接受这种独一无二。
愤怒是激发创作的动力,但也是毁灭创作的业火。
张潮从黎翊云身上,似乎看到了重生前的自己……
正想着,列车长长的汽笛声提醒乘客,新的一站到了——这汽笛声是模拟出来的,颇有蒸汽机车时代的味道。
这一站是科罗拉多州的首府丹佛,也是黎翊云这趟旅程的终点。
下车前,黎翊云忽然回头对张潮道:“今天……很愉快,谢谢你,也请原谅我开始的无礼。……嗯,再见,学弟。”最后两个字,黎翊云是用中文说的。
张潮站在车厢门口,目送黎翊云远去。
这时候许蕊雅和苏珊也走到车厢门口,对张潮道:“这一站要停30分钟。要不要去候车厅里的超市逛逛?你不是说要买茶叶吗?”
张潮闻言大喜,一步跳到站台上,伸了个懒腰,道:“可算不用在车厢里憋着了。走,去超市!”
说着,带头向候车厅走去。大卫·米勒追了上来,把车票递给了张潮,道:“等会要凭它重新进站!”
不到3分钟,张潮三人就站在了丹佛联合车站的候车厅里,这里有小咖啡馆和吧台,还有一个供乘客购物的小超市,规模只比便利店略大点。
张潮几人在里面逛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没有中国茶叶卖,只能无奈买了一盒立顿的茶包和一些小零食。
正要结账,苏珊忽然指了指悬在收银台上方的电视:“你们看……”
张潮和许蕊雅抬头看去,只见正是张潮昨天在车厢门口冷冰冰地对与《美国印度人报》的记者丢下一句:“……我是用自己民族的母语写作。”的画面。
画面的色调明显经过调制,张潮的脸色显得阴森又严肃,语气更是冷漠中不乏调侃。
很快就转到了主播画面,一个印度裔面孔的主播正在声嘶力竭地控诉:“张潮,就是个种族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