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拉吉夫愣在那里,张潮继续道:“按照你同事的‘善意’提问,不是应该认为我是在表达‘因为我使用母语创作所以和基兰·德赛使用英语创作差距很大’这个意思吗?
你们应该夸我‘谦虚’才对,怎么能说我歧视德赛女士呢?”
拉吉夫此刻完全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作为《美国印度人报》在芝加哥地区的驻站记者,他对内华达州的同事为什么这么提问并不清楚,只是按照普通流程做了简单的准备,根本没有想到要应付这么复杂的局面。
如果承认自己同事的提问是“善意”的,那张潮的回答就是自谦;如果反驳说自己同事的提问是带有“恶意”的,那张潮的回答是反击。
哪一个都和“种族歧视”挂不上边!
张潮知道这个拉吉夫已经没有“榨取”的价值了,转头又对其他记者道:“我在站台说过‘种族主义者’不是对我的污蔑,而是对基兰·德赛女士和印度人民的污蔑。
为什么我一说‘我和基兰·德赛的差距在于我使用母语创作’,有些人就默认这是在贬低她,而不是赞美她呢?”
一句话,问得在座的记者们哑口无言。
不过CBS作为这次“种族歧视”报道的发起媒体,自家的尊严还是要维护一下,一个女记者很快问道:“我是CBS的记者乔安娜。
虽然《美国印度人报》记者提问的方式有问题,但你这句话无论从语气还是神态,都是在表达一种优越感,而不是你所说的谦虚。你就是在反讽。
我想,这点上美国的观众还是看得出来的。所以你确实有‘种族歧视’的嫌疑。”
张潮立刻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我需要表达的正确态度是这样——非英语母语者使用英语创作,要远远优越于使用母语创作——对吗?
也就是我因为使用了母语创作,所以远远不如使用英语的基兰·德赛女士?英语必须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文学语言?——对吗?”
不等记者回答,他随即惊叹了一句:“How dare you(你怎么敢)?不,我宁愿认为这是乔安娜你的一句口误,而不是真的认为英语比中文,或者印地语更加高贵。
国家、民族、语言,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谁更高贵、谁更低贱。乔安娜,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啊!”
女记者乔安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张潮的“母语写作论”只是有“歧视”之嫌,硬要扣帽子,多少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
但如果是像刚刚他假设的那样,有人逼着他承认用英语创作远远优于用母语,那“种族歧视”的嫌疑才真的洗也洗不掉。
张潮一摊手,无可奈何地道:“为什么你们默认‘中国人’和‘印度人’之间存在‘差距’,一定是‘印度人’不如‘中国人’呢?
太荒谬了!我要严厉谴责你们这种充满‘种族歧视’的潜意识——想都不能想,想也有罪!”
众记者顿时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虽然今天大部分人来不是非要坐实张潮“种族歧视者”这个标签,而只是想看看这个中国小伙子怎么吭哧吭哧、面红耳赤地自我辩护。
反正美国名人三天两头就闹“种族歧视”的新闻,民众们过一阵就会忘了。顶天就是张潮这两年在美国市场消沉下去而已。
但谁也没想到,张潮不仅不会坐实是“种族歧视者”的指控,甚至扛着“反种族歧视”的大旗开始挥舞,眼见要把屋里的其他人都打成种族歧视者了。
这才“太荒谬了”好么!现在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再追究了,相当于眼前摆着两颗毒药,吃哪颗都是死,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当看不见。
大卫·米勒和苏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怎么张潮上台三拳两脚,就把所有黑锅都甩掉了,不仅自己安然无恙,甚至开始大举反攻。
站在张潮身后一步、随时准备为张潮“查漏补缺”许蕊雅,这时候努力憋着笑,她实在很想对所有人说一句:“常规操作,不要惊讶……”
随即FOX的记者提问了:“张潮先生,如果按你所说,你不是‘种族主义者’,你的回答也没有‘挑衅’或者‘歧视’的意味,那么你为什么会选择‘使用母语’这个答案呢?”
张潮坦诚地答道:“因为基兰·德赛女士的还没有中译本,我只看过我的同事翻译的个别篇章,缺乏全面的了解。既然布克奖是颁给英语作家的奖项,所以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诚实的答案。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是思想的边界’,一个作家选择哪种语言进行创作既可能是很自然地,也可能是经过审慎考虑的。
我很好奇基兰·德赛女士选择英语的原因是什么——这是同为作家的一种本能。
而我,选择汉语进行创作不仅是自然而然的,而且我很为之感到骄傲。因为这是一门历经了几千年时光淬炼的语言,至今仍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
作为一个中国作家,用汉字创作,既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责任。我写作的一个原则就是,不要让这门语言蒙羞。”
美国的记者们虽然很难理解张潮的荣誉感,但是这个回答确实滴水不漏。“为使用母语创作而骄傲”,肯定不能和“歧视用非母语创作”划等号。
就这样,这次“种族歧视”风潮中,刺向张潮最尖利的两把刀都已经被打掉在地上了。
现在,就剩下一个“女性作家挑战男性作家传统权威”的问题还没有化解。
果然,又有一个记者提问道:“我是CNN的记者里德,你这次获得‘全美书评人协会最佳’奖项,被认为了美国书评界彰显男性权力的一次示威。
要知道,‘布克奖’是英语世界最权威的文学奖项,而美国,恰恰是一个英语国家。资料显示,‘全美书评人协会’的700多个成员中,男性比例超过了70%……你怎么解释这其中的联系呢?”
张潮微笑地看着提问的记者里德——这是一张典型的白人男性面孔,狭长的颅骨、高耸的鼻梁、深陷的眼窝,以及惨白的皮肤,无一不在彰显他的血统。
里德被看的有点毛骨悚然,催促道:“希望你能回答这个问题。”
张潮轻轻“呵”了一声,然后道:“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奖项的情况……”
里德:“嗯?”
张潮笑了起来,不过有些冷:“据我所知,基兰·德赛女士来自印度的刹帝利阶层,从种族角度看,她是雅利安人血统——嗯,也就是我们说的,白人……”
里德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但只能硬着头皮听张潮说下去。
张潮继续道:“哦,可能你不知道,基兰·德赛女士的祖父是孟加拉商人,而祖母则是德国人……”
里德脸色一变,惨白的肤色泛起红晕来,连忙开口道:“不,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张潮没有理他,而是接着道:“所以你,或者说有些人认为,必须让一个‘使用英语’的‘白人血统’作家获奖,才是公平的,对吗?”
里德心头一紧,连忙道:“当然不是,我们谈的是女权问题,是男性书评人滥用自己权力的问题!”
张潮道:“今年的入围作品里还有一部《半轮黄日》,嗯,那是一部杰作!作者阿迪契来自尼日利亚,是女性,而且是黑人。你为什么不为她没有获奖而叫屈,而要为基兰·德赛没获奖叫屈?
所以这个问题的焦点,并不是‘女权’对不对?你们其实是认为‘中国人’不配得奖,只有‘白人’可以得奖,是吗?”
里德立马慌了,立刻否认三连:“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张潮立刻追问:“那你们为什么完全忽视了阿迪契?她才30岁!难道一个这么优秀的、年轻的黑人女作家,在你们眼里就是空气?
你们内心的‘种族歧视’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了?我很失望啊!”
现场所有记者脑门都开始发胀,脑浆子都被张潮说沸腾了。再这么下去,张潮恐怕要成为“马丁·路德·张”了!
张潮接下来的一句话,才真正让这些人都破了防:“你们美国的记者,一定要深挖思想里种族歧视的‘病根’,不要让自己的大脑变成豆腐渣工程!
白人至上主义要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