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拿起咖啡,却没有喝,而是问道:“我觉得威士忌更适合现在。”
苏珊知趣地站起来,去了另一个车厢,不一会儿就拿了两个装好了冰块的威士忌杯子,一瓶威士忌。
斯蒂芬·金笑逐颜开道:“「杰克·丹尼」?我喜欢这酒。”
苏珊给他斟了一杯,又试探性地看向张潮;张潮微微摇摇头,道:“我不喝酒。”
许蕊雅道:“给我来一杯吧。”于是苏珊又给许蕊雅倒了一杯。
斯蒂芬·金抿了一口酒后,整个人显得更加松弛了。他靠在沙发椅背上,懒洋洋地道:“你第一次读到‘成年人’读物是几岁?”
张潮微微一滞,回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先问了旁边的许蕊雅道:“《西游记》在英语世界最常见的翻译是什么?《Monkey King》?”
许蕊雅捂嘴一笑,道:“当然不是。《西游记》更普遍的英文书名其实很简单——《Journey to the West》。”
张潮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然后转头对斯蒂芬·金道:“如果不算一些零星的短篇的话,我‘正式’阅读的第一本‘成年人’读物是《西游记》,大概是在我9岁的时候。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一直到太阳西斜,书上的字再也看不清前,终于读完了其中的一册。”
斯蒂芬·金拿着酒杯向张潮致意了一下,高兴地道:“我也看过《西游记》,我喜欢‘WUKONG’这只猴子。——你当时看得懂这部吗?”
张潮道:“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它就被拍成了经典的电视连续剧,我是先看了连续剧再看的书,所以可以看懂。但是里面一些‘古代的汉语’还是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
斯蒂芬·金有些羡慕地道:“真是不可思议,9岁的孩子可以看到古代的语言。——你当时选择《西游记》的时候,除了已经熟知的故事和角色以外,想过它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吗?
通俗的?严肃的?魔幻的?批判的?搞笑的?……你想过自己可能‘看不懂’这本书吗?”
张潮笑道:“怎么可能,一个孩子能懂什么,纯粹是兴趣。我当时是拿起来就看,没有想过能不能看懂。”
斯蒂芬·金道:“那和我一样。1959年的时候,我大概12岁,跟着家人搬到了缅因州的小镇上。小镇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没有图书馆——镇上也没有。
那时候每周会有一辆很大的绿色货车开进来,叫图书车,是州里派的。你可以从图书车上借三本书,他们才不管你借的是三本什么书——你不一定非拿少儿读物。
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纯文学,什么是流行;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于是我这个星期读《野性的呼唤》和《海狼》,下个星期可能就是《冷暖人间》,再下个星期又换成了《穿灰色套装的男人》……
我想到什么就读什么,有时候只看书脊的颜色或者封面的图案就选择读哪本……”
张潮笑了起来,插话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只不过不是图书车,而是我父亲的书架。”
斯蒂芬·金接着道:“读《海狼》的时候,我看不懂杰克·伦敦对尼采的批判;读《麦克提格:一则旧金山的故事》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自然主义’,也不理解作者弗兰克·诺里斯言下之意其实是说‘你永远赢不了,体制总是会击败你。’”
张潮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但是并不确定,但还是道:“你的意思是,对于是‘流行的’,还是‘经典的’,其实读者并不是太在乎?”
斯蒂芬·金摇摇头道:“我告诉你读者在乎什么——更大一点的时候,我读到了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如果那家伙搞她的时候她没醒过来,那她肯定是真的睡着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暴论”,张潮略有些尴尬,两个女士也红了脸。
斯蒂芬·金似乎完全没看到他们的脸色,接着道:“第二,那时候女人的日子真是不好过。这就足够了,我此后再没有读过这本书,而且在《无名的裘德》后,再也不看哈代了。”
张潮有些明白了,道:“所以我们不能预设自己的作品会被大部分读者反复阅读。实际上大部分读者在乎的是自己在第一次阅读时读到了什么,情感被怎样的情节冲击了。
说到底,写作时遵循的是自己内心的倾诉欲望,寻找能和读者产生共鸣的那个部分,至于题材、技法、内容、修辞……都不能代替这种原始冲动。
与其思考如何平衡‘流行’与‘经典’,不如把这种意识给抛弃掉——这可真的太难了!”
斯蒂芬·金道:“那是因为你成长的世界,这一切的分界线都更加鲜明了,所以你大脑里就有这样的烙印。至少对我来说,写《肖申克的救赎》与写《宠物坟场》《魔女嘉莉》没有区别,它们都是我想写的。
当然,我从来没有想过前者会被拍成那么受你们欢迎的电影——哦,不过原著你们大概不爱看,也不会认为它是‘伟大的’。”
张潮听到“大脑里的烙印”时一愣,道:“这大概是‘思想钢印’吧。”说完还专门转头问了下许蕊雅,自己这句“翻译”有没有问题。
许蕊雅点点头,表示没问题。作为“潮汐文化”翻译部门的负责人,《三体》虽然不是她翻译的,但是她要参加交叉审阅,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斯蒂芬·金饶有兴趣地问道:“‘思想钢印’,这个词有意思,是你创造的吗?”